在一年結束之際,我們需要借由一個人的視角,全盤回顧這一年在華語電影界發生的事。素有“臺灣電影教母”之稱的焦雄屏女士欣然接受了鳳凰娛樂的專訪,她談及自己對這一年華語電影亂象的看法與分析,給出了她自己對於華語電影、影人的好惡榜單。有意思的是,焦雄屏在談及“《一步之遙》口碑爭議”時說出了一個觀點,即“如今的網友不再迷信任何的權威或光環”,而這也正是我們在呈現這篇專訪前希望告知各位觀眾的一件事。
其實,無論是對於焦雄屏還是其他評論家、影評人的看法,我們都無需盡信其言。然而我們可以在他們對這一年“佳片爛片”、“大事小事”進行分析時,以此為契機梳理一下自己這一整年的觀影過程。或許我們無法做到像他們這樣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但我們每個人心中對於電影喜惡的那桿秤,卻是支持華語電影繼續前行的最重要標尺。
談《一步》:姜文尊重觀眾 網友不迷信權威
鳳凰娛樂:前一陣你與姜文做了一次深度對話,而目前《一步之遙》正因觀眾吐槽“看不懂”而票房持續下跌,你怎麽看這個現象?
焦雄屏:把這個電影跟幾年前的《讓子彈飛》並列而論會很有趣,《子彈》反映的是“口碑狂歡”,這證明姜文其實具備把握社會焦點和吸引公眾註意力的本事,所以四年前,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影評人,大家都享受於詮釋《子彈》的過程。然而,成也英雄、敗也英雄。今年《一步之遙》的微博口碑竟造成了對《一步之遙》的反作用。在本片剛上映時,出現了一大批不經深思的評論:一是看不懂,二是不怎麽樣。
不過,這也說明了新一代觀眾不再迷信任何權威、不再迷信任何主流導向、不再迷信任何明星效應了。人們開始產生自主權,這(現象)當然也有好有壞。好處是使得某些輿論帶領者、公知或媒體不再具備單方面操控輿論的能力,而壞的地方則是放縱了那些不經深思的批評言論,這是在不經意間失掉了對較為複雜影片及其創作者的尊重。
鳳凰娛樂:談到“尊重”,網上有一種觀點說“姜文對觀眾不夠尊重”,而我看到你在和他對話時提及了“間離效果”,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姜文不是不尊重觀眾,而恰巧是非常看得起觀眾——“間離效果”的目的就是調動起觀眾欣賞藝術的能動性。
焦雄屏:完全沒錯,今天我剛跟別人談到這個,就是和你一樣的結論。姜文沒有低估他的觀眾,他反而覺得觀眾應該有足夠的思考能力以接受他的各種挑戰。如果僅僅是要去餵觀眾東西,或是讓觀眾簡單得到情感宣泄,這對於高智慧的創作者是索然無味的。姜文最大的敵人絕不是其他競爭者,而是他自己。他是想要超越自己才去嘗試不同的東西,也許成功了,也許失敗了,但嘗試本身便彌足珍貴。
我常說一句話:“偉大的作品不一定完美,完美的作品不一定偉大。”有的電影你完全看不到技術上的瑕疵,比如很多好萊塢電影:一點瑕疵都沒有,但你就是感覺索然無味。而有些電影你可能覺得這里也不對、那里也不對,但是那部作品卻深深的感動著你,《藍色骨頭》也是這樣的片子。
鳳凰娛樂:從大眾角度講,這里是不是還是有“營銷錯覺”的存在?大家是帶著看《讓子彈飛2》的期望去看《一步之遙》,所以才敗興而歸?
焦雄屏:你講的這兩個原因都有,我剛跟崔健聊過,他對(《一步之遙》遭差評)這件事的看法特別有意思。他說:“你的電影如果是這樣的作品,又為什麽要用和商業片一樣的宣傳方式把不對路的受眾吸引到影院里呢?”這其實一針見血的道出了當今中國電影在宣發端方面的問題。
對於《一步之遙》並不是《子彈2》,這說明創作者本身並不願重複以前的方式,他並不想以賺錢為唯一目標。姜文拍了一個票房非常成功的《讓子彈飛》,大家就要以為接下來是《子彈2》、《子彈3》了?而且即便姜文要講的東西還是一樣的,但他選取的講述方法是千變萬化的、有新方向的。如果市場上永遠都是“制服式”的、標準化的創作方式,每年歲末永遠是一些充斥奇觀、煽動年輕人或“博君一粲”的電影,那才是非常膚淺的文化價值體現。
鳳凰娛樂:就像奧森-威爾斯,因為過於鋒芒的才華最後被主流市場所驅逐。
焦雄屏:姜文的某些霸氣或是梟雄特質是絕對可以跟奧森-威爾斯相匹配的,但兩人的境遇不一定相似。畢竟以前的媒體是可以被掌控的,而且以前的知識傳播並未像現在這麽豐富。所以,這造成威爾斯的作品都是隔了好多年才被大家重新肯定為“曠世傑作”。
如今,姜文雖然也面對了一些口碑上的不適,但目前的社交平臺上還是有各種對《一步之遙》深入的解讀或提供豐富細節的文章出現的,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地方。當這些內容推送到你面前時,其實是取決於受眾要不要讀了。所以姜文不會像奧森-威爾斯那樣淪落到完全被封殺、甚至最後流放到其他國家去拍戲的程度,姜文在中國仍然擁有非常大的資源和實力。某種意義上,姜文是很幸運的,他的崛起與自媒體多樣化的崛起密不可分。
鳳凰娛樂:換句話說,如果姜文要是在當年的好萊塢可能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
焦雄屏:對,包括現在一些“業內人士”的言論都(令人失望)……有的說:“像(姜文)這樣的導演,誰還敢支持他啊?以後誰支持他誰改行!”這說明投資端的人完全不珍惜這樣的創作者。中國這麽大,為什麽容不下一個藝術創作者呢?難道我們的每一部電影都要像工廠流水線出來的標準件一樣嗎?這樣的電影大家不會看膩嗎?
在焦雄屏看來,姜文有著堪比奧森-威爾斯的梟雄氣質
華語年度最佳:《白日焰火》、《一步之遙》
鳳凰娛樂:我們跳到下一個話題來談一談2014年的華語電影吧,你自己覺得最優秀的電影和影人有哪些?
焦雄屏:我可以說我心中我最喜歡的幾部電影:《白日焰火》、《無人區》、(本片為09年拍攝完成、2013年上映的電影——編者註)、《烈日灼心》(本片暫時未能公映)、《一步之遙》和《後會無期》。這幾部影片都有一定的代表性。
鳳凰娛樂:《推拿》呢?
焦雄屏:《推拿》也不錯,但在我心中,《推拿》我是有保留的,因為對於這種以特殊身份人士來做創作題材並產生某些“聳動性”的作品是我所不喜歡的。我們明知身邊其實還有很多隨手可得的故事題材的。我會用一個詞形容《推拿》:“剝削”。我覺得它有“剝削”之嫌,雖然它並非極其缺乏同理心,但我比較排斥這類題材。
鳳凰娛樂:從大眾層面上講,你提到的“剝削”或聳動倒是被人用於指責另一部電影:《親愛的》……
焦雄屏:《親愛的》我覺得分兩部分,前半部我非常喜歡,後半部分是稍微煽情了一點。雖然它的親和力或大眾性會因此增加,但總體來講《親愛的》是一個不平均的作品。但也很不容易了,陳可辛是華語電影里難得的一個不願意讓自己定型的導演,他不斷找尋不同的表述方式;在這個基礎上,他對《親愛的》的處理我覺得可圈可點。
鳳凰娛樂:你對今年華語票房冠軍《心花路放》作何評價?
焦雄屏:我知道有些人對《心花路放》有很多批評,但我覺得《心花路放》本身強調了一種“中年失意”以及男性頹廢感或某一種“漂泊感”,這些情感元素寧浩把握的不錯。而且以去年的《無人區》和今年的《心花》這兩部電影來看,寧浩已然確立了中國乃至大華語區“中流砥柱”導演的身份了,並且寧浩跳出了曾被人指責為“抄襲西方某些電影結構”的那個局限了。
與此同時,徐崢作為這幾年最出色的創作者,仍在展示著他各方面的潛力。他表演上的突破有《無人區》及《催眠大師》,其實他這個人有著豐厚的舞臺劇表演,他有臨場與觀眾直接互動的長期磨煉實踐,同時,他也是未來值得期待的電影創作者。
如果算上曹保平導演還沒有上映的《烈日灼心》,那也是一個相當優秀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內地“中生代導演”真正進入到穩定期了,他們都已經建立了明確的作者身份。
另外,被大家稱為“50億帝”的黃渤和周迅今年也都可圈可點。
焦雄屏的年度最佳華語電影是力擒金熊的《白日焰火》
現象論:80後獲自主權 大數據算不出好電影
鳳凰娛樂:今年在兩岸三地的電影圈也出現了很多新的現象,這里有好有壞,能否談談你的發現?
焦雄屏:今年還有一個新事物值得註意,就是“臺灣小清新”文化在大陸的發展,今年大陸將這種文化加以重口味、“情感泛濫”的表達了出來,諸如《撒嬌女人最好命》、《匆匆那年》、《微愛》以及《我的早更女友》都出現了“去意識形態化”的愛情觀,這沿襲了臺灣的小清新題材特點,只是處理方法偏於情感宣泄或情感泛濫。這些電影以“情感泛濫”在博取年輕觀眾,尤其是年輕女性觀眾的認同。這是今年大陸一個新的發展特點。而且這樣的電影在這兩年所形成的趨勢,也大量淘汰了前幾年偏於陽剛的、諸如武俠類的國產大片。但這類電影如果重複性太高,可能很快又會就遭到淘汰。
其實就我自己的觀察而言,今年臺灣和大陸電影都已經形成了很強的“本土化”趨勢,也就是新一代年輕觀眾在成長起來之後,開始極力(在電影作品中)找尋屬於他們的共鳴以及身份認同感。這一點在大陸體現的很明確:80後的觀眾成熟了,他們開始擁有自主權,他們選擇的電影可能不是60後、70後這一代觀眾的選擇,不再是那些“講究品位、精致度、社會責任感或偏於理想性”的經典電影了。他們可能會因為某一種小趣味、小情懷而得到(對電影的)認同。這方面最明顯的是韓寒的《後會無期》。這部電影的一些做法沒有遵循傳統,可它至少引起了那一代讀韓寒文章長大的、年輕觀眾的認同感。《後會無期》有“散文化”的傾向,它並非一個講究“三一律”或“故事代入感”的傳統故事片。但當樸樹的歌在影院中想起的時候,觀眾會出現一種非常凝聚的情懷,這就是觀眾共鳴的體現。
同樣,我在臺灣也看到了很多本土性的電影,包括《總鋪師》、《等一個人的咖啡》,它們的趣味性可能各自不同,但觀眾看完以後總會產生強烈的認同感或親切感。這些影片的水準或許見仁見智,但它們的票房已經說明了觀眾對它們的喜愛。因此,“年輕化現象”其實是脫胎於這個“本土化”的狀況的,它對於票房的決定性也是非常清楚的。因此,在今年我們看到的那些年長導演所拍的電影,由於它們的敘事與呈現形式還都接近於過去的樣子,這些電影在今年就比較不受歡迎,這包括了《歸來》、《太平輪(上)》和《黃金時代》,這三個電影都有指標性含義。
鳳凰娛樂:那伴隨這種導演“年輕化”而來的有哪些問題呢?
焦雄屏:今年出現了兩個挺大的熱門詞匯,一個是“大數據”,一個就是“電商”。這兩個名詞好像在告訴電影界:未來網絡電商是正道,大數據是正道。首先,我理解這是產業體制在更新換代時,大家在尋找一種可倚賴商業模式的心態。但是,倘若宣傳與發行公司占領了電影界的所有話語權,而他們又是在用“大數據”不斷說服所有人的話,這個是有爭議的。數據當然有參考價值,但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電影創作還是文化與創意的融合,它未必是一個由科學統計就可以計算出來的結果。不然的話,所有的賣座電影都用公式去計算就好了?但是目前的“電影宣發”作為新興行業在中國電影界攫取了太大的話語權,以至於整個產業一下子都被他們拖著走了。
鳳凰娛樂:其實在今年,兩岸三地的電影好像壁壘更重了,最明顯的是港片在大陸不再受歡迎了,你怎麼看這個現象?
焦雄屏:其實“更新換代”不只是指電影導演,更重要的是觀眾的“決定性”,於是,在換代的本土性發生時,每個地方就會不太一樣了。大陸的換代,很大一部分是指(找尋)一整代人的自主性和共鳴感。但臺灣的換代,可能受到了當地社會運動和某些大的意識形態左右,比如有些影片、有些情節反映了對大陸一些事物的不同看法,其實從《海角七號》開始,臺灣“本土化”認同就已經成為年輕一代的大趨勢了。所以就連像依靠《LOVE》在大陸建立起不錯口碑的導演鈕承澤,都會轉而去拍《軍中樂園》,它是去講一個發生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軍人鎮守金門時的妓院里的故事,這樣的題材,明顯是無法在大陸上映的。
焦雄屏給予了韓寒導演處女作《後會無期》很高的評價
談金馬獎:評審制註重文化關照,常引誤會
鳳凰娛樂:今年還有一個事件就是“鞏俐炮轟金馬獎”,你怎麽看待今年的金馬獎?
焦雄屏:金馬獎之所以能成為在兩岸三地有高知名度的獎項,靠的就是它公平的評審機制。我在做金馬主席期間,因為吃過“不公平”的虧,也看到這一評獎制度有太多改進的空間,所以我在就任期間對評獎制做了巨大改革。然而,前任主席侯孝賢有沒有完全遵循我的改革,我是有懷疑的。畢竟我提出的評審制度經過了非常精細的計算,有加權積分,還有對專業領域,尤其是對技術領域獎項的投票比重與文化關照方面的比重做了調和,以避免有評委在完全沒有專業知識的情況下,跨領域、憑直覺的去投票。所以經過那種非常複雜的加權方法,我在任時的兩屆金馬獎的頒獎結果幾乎無人置疑。而且我們那兩屆金馬獎的頒獎結果由於要經過很複雜的加權積分,所以除了負責計算的行政人員外,在現場的評委是不知道獲獎結果的。
但至少今年這屆我聽到了評委們直接在頒獎禮現場透露他們“經過激烈交鋒終於得出了頒獎結果”雲雲,這證明評委是在現場就決定了獎項的歸屬的,這也就表示如今金馬獎的積分方法跟我在任時已經有所偏差了,那它自然很容易產生以前評審時經常出現的那個問題,即“少數評委決定大部分的獎項”。比如評審中有特別善於演講、說話特別有說服力的,他可以在投票現場講一番話,很多人就會改變立場,甚至被“拉票”拉到對方陣營去了。畢竟有些評委他可能不願強烈表達自己的主張,或者有人並不願意出頭來做一個“反對者”,而這都可能一些意外的發生前提。
畢竟金馬獎最大的問題是它采取奧斯卡式的獎項設置,設立了眾多技術獎項,但其評審團制度又是采取歐洲三大電影節的“小評審團制”。“小評審制”比較重視“文化關照”與“藝術創作力”,而在“技術獎”方面並非強項,這便會常常帶來誤會。所以我們可能回去要跟張艾嘉再建議一下,看要不要再改革一下金馬的制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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