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05

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啦?

~焦雄屏 2011/08/05
出自於《看電影雜誌》

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啦?

昨天一為演員因事來找我聊天,順便說起他大學畢業後,想改考我們北藝大電影導演碩士班。我很嚴肅地問他,你為什麼想報考學校?他看我態度嚴肅,便也往嚴肅回答,說我想披露一些社會不平之事。那是新聞記者做的事,我告訴他拍電影是因為你有話要說,或是有對影像強烈的信仰,想透過這個媒介抒發你的人生觀,世界觀,你覺得你準備好了嗎?

他的樣子有點困惑,他是個好孩子,也是個不錯的演員,擁有一個不切實際模模糊糊的導演夢。加上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系成立七年以來,已經培養出近十位在商圈活動的導演與編劇,效率堪稱驚人,在學界業界皆有聲名。於是北藝大似乎成了圓導演夢的捷徑,就像許多內地年輕人擠破頭也要進北京電影學院一樣。

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我也年輕過,我也比較幸運,當年在美國讀新聞研究所,從實務到理論,我悶到不行。。。

第二學期我去選了一堂電影課,突然打開了面對世界的一個窗戶,從世外桃源,單純不知世事的台灣,突然彷彿透過電影增加了我個人的成長,我開始熱烈地追求電影知識。由於在圖書館打工,我開始大量消化手能觸及的電影書 (後來也能用同樣方法編及電影__書,協助台灣及內地,香港的年輕人接近電影知識)。我當時覺得太快活了,我突然不愛王,不遊山玩水,不跳舞飲酒,方寸銀幕中的天地給了我太多精神糧食。

再下一學期開學前,我閑走到院長辦公室,老祕書瑞塔白髮蒼蒼但慈萬熱忱,她說: “有什麼公事嗎?” 我一時想不起該幹嘛,於是我說: “挺想轉電影系的。” 她說: “你是什麼層級,哪個領域?” “研究生,新聞所”, “喔” 她綻出燦爛笑容: “同一個學院,拿這張表,你填一下。” 我填了表,五分鐘,沒問過爸媽,沒經過一秒鐘考慮,我進了電影大門。

可是我沒有任何勢利眼或功利心。只知道我有一股追逐影像的熱情。那個時代沒有錄像及光碟,可是我要看盡所有電影。所以我白天上課,打工,晚上就去看電影,一晚二場到三場,常從這個戲院跑那個戲院,在滿天星鈄下再爬回公寓。那真叫看電影廢寢忘食。

我也從沒有要拍電影,拿電影成名立萬這想法。昨日一位內地新導演來找我,說交老師我想和你合作,聽說了您一些事蹟。什麼事蹟?我心裡想,幫侯孝賢,蔡明亮,王小帥,顧長衛奪下金獅銀熊,還是當評審時,幫田壯壯奪下威尼斯 “力爭上游” 單元首獎,還是出過幾十本書,拍過一些過得去的電影?

果然,我最怕聽到的一種答案: “您看能不能幫我到柏林去拿個獎。唉,又一個功利主義者。這年頭,單純愛電影或真的想和我在電影藝術或產業上打拼的導演都轉了性啦?

剛從某南方媒體舉辦的華語傳媒大獎頒獎禮回來,得首獎的是張作驥《當愛來的時候》。張作驥第一部電影《忠仔》也是我幫忙改剪接和送電影節的,當時我帶了年輕的他和他妻子去德國海德堡∕曼漢姆雙城影展。

這麼多年,他身材胖了許多,但愛電影的心沒有改變,雖也有差強人意的作品,但大部分的質地都是好的,重點是他堅持很平安素樣地描繪低下階層__民卻不失光彩的生活。他是我少數覺得電影還是他生命的一種創作者。

曾有一為不那麼年輕的導演,拍過電視劇,他說: 老師,你就幫我一回,我就想成名。” 他現在是成名了,名利兼有,但在我心目中真是覺得他窩囔,電影在他那兒變 “小” 了,而電影於我們原是多麼神__崇高的事兒。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剛從美國回來,碰到楊德昌,當時他還沒拍過電影,我們站在一個party角落,談那個為拍電影做過一切瘋狂事的赫爾左格,那個火山爆發也不肯撤離,拼命要用攝影機守在山腳,或拿著槍抵住金斯基,非要他拍完電影,或為打賭吃下一雙鞋子的瘋子。 我們談了快兩小時,那一次我好快樂,遇到知音。 有那樣的電影熱忱,才會拍出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一一》吧﹗

楊德昌,赫爾左格乃至胡金銓都是這種電影第一,名利都在其次的創作者。

我做金馬獎主席時,楊德昌辭世,胡金銓,李翰祥也逝世十週年,於是我決定要做他們三人的回顧展,加上三人都是好畫家,我要把他們三人的作品都整理做展覽,並出三本評論集。

我的工作人員憂心忡忡地勸我,老師,做這個回顧展會不賺錢,年輕人不愛看。我非常不以為然。 “金馬獎是文化單位,誰說要金馬獎賺錢來的?” 我現在在金馬獎的監督單位,那些金馬獎工作人員仍年年來報我們收益多少,大家仍要鼓掌為他們表現盈利祝賀﹗

後來,我們做了一個精采的展覽,胡金銓的山水人物,書法寫作手稿,他的《張羽煮海》動畫原創造型,李翰祥的春宮畫及多種水彩,素描 (他本身就是學習美出身),還有楊德昌的漫畫及動畫手稿。三個大導演和他們的創作世界,真是除影像外的另一章。

然而我的金馬獎同仁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們對此宣傳不力,展覽門可羅雀,回顧展也人丁冷落。出書更是氣人,我是到處去求出版社以及請台北市政府才勉強走出一條路,因為那個盈利的金馬獎擠不出出書經費。年輕人不捧場,倒是我的同仁後來向我致謝,她說有回顧展才讓她理解了胡金銓和李翰祥的重要性,看到他們在中國文化傳承扮演的重要性。

上週末,法國《正片》 (Positif) 雜誌素有盛名的評論者于貝爾‧尼爾格特 (Hubert Niogret) 帶了一組攝制人員來拍我讀胡金銓導演,他說,他這紀錄片緣自我的影響,那一年,我請他來台參加胡導演作品研討會,他說他那次好高興,一下補齊沒看過的胡導演作品,因此想拍紀錄片,花了好多時間等足錢,今年大__來台完成此片。他說,謝謝你促成此事。

我於是想,當所有年輕人都削尖腦袋擠進嘎納威尼斯之際,有沒有想到過開路先鋒胡導演 (1975年嘎納獲獎) 如何通過讀書吸收知識,充實自己。胡導演在美國的住處我去過,到處是書,家具沒兩個,連廁所馬桶旁邊都堆滿了書。他要每期看 Newsweek》掌握時事,收集大量正史,野史資料寫故事,還看許多考據美術建築的書籍,平日勤練書法繪畫 (所有電影片頭字都是他自己寫的),好交文人朋友高談闊論。

胡導演的博學名聞遐邇,他精通明史,此外更參加老舍作品研討會,對京味小說及京味生活頗有見地。這是那些開口嘎納,閉口紅地毯的年輕導演想過的嗎?

電影不是宗教,但對於我們這一帶而言,電影就是信仰。和時下熱衷紅地毯,信奉名利的一代根本不一樣。


~焦雄屏 2011/08/05
出自於《看電影》雜誌